那些惡中的善

小圓小時候不會說話，除了非常黏我，非常難帶，非常愛哭之外，是個眉眼不太清晰的小孩。回憶中我清楚記得的，和我其他兩個孩子完全不一樣的，是她霧黑霧黑的眼睛，不像一般孩子的目光清亮靈動，如相機般總是在看著什麼，小圓的眼睛沒有焦點也沒有焦距，雖然黑白分明，但不知道她在看什麼。

一直到四歲之後，小圓的眼睛才漸漸有了神彩，偶有注意到身旁事物的時候，溫暖一望，甚至一笑，像是黑夜中哪裡點起的一盞燈。

不太有反應的女兒為什麼沒有讓我忘記她，讓我仍然為她準備一本幼兒日記，稀疏而勉力的東一筆西一筆零落的記著一些小事：會下樓梯了，好像講話了，去上學了，自己下校車了；為什麼沒有讓我忘了她呢？啊！我想應該是因為這些讓我看見光亮的時候吧！

那些黑暗中的微光，那些惡中的善。

小圓唸早療班的時候是班上最不會說話的孩子，被歸為自閉重症，老師每天努力的教她練習練習又練習，然而女兒還是不說話。每天放學回來趴在沙發上許久，不會講要吃什麼，餓夠了終於起身，拉著我的手去碰冰箱門把，示意要打開，再拉著我的手去碰她想喝的牛奶，想吃的通心粉。她不知食物生熟，有一次因為太餓，打破了生蛋吃掉。當時經常想著也許要這樣養她養到不知何年何月了，我的心總有一小塊地方灰撲撲的。

然而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，某個下午，因為要看醫生，我去早療學校接小圓。到班上的時候已經放學，大大的教室只剩女兒一個人坐在桌旁拼拼圖。我走到她面前，蹲下來對她搖搖手。

本來不知道在看什麼的女兒，過一下才看到我，沒有焦距的眼睛突然有了神彩，目光一暖，帶笑看著我好久好久。回想起來是我人生中慢動作的時光，讓我心中溫柔，決定我還是要抓牢女兒不放棄。

那些在惡中看到善的時候。

慢動作的時光後來又發生了一次。小圓已經會講一點點話，但並沒有因此好講理或容易帶。生活中一有變化，好像災難來臨，堅持不肯配合，好大一個小孩動不動就站在廚房大哭，因為不肯出門。

有一天因為要送我另外兩個孩子去上鋼琴課，一定要走了，而小圓一無例外的又大哭起來，至於我，我非常生氣的把她拎起來摜到沙發上，生氣的把外套套到她身上，生氣的幫她繋鞋帶。

低頭繋鞋帶的時候女兒還在大哭，然後她的眼淚，一滴，一滴，掉在我生氣的手上。

有什麼停住了我的心。

對我很來說這彷彿是雪后的故事裡，小格爾達掉到小加伊身上的淚水一樣，讓我把心攏攏好，握緊女兒溫暖的手，繼續走下去。

而在這繼續走下去的路上，我希望我，也希望你，都能看見更多充滿善的瞬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