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圓小時候是個非常難帶而且愛哭的嬰兒,異常黏人,但不依人,換言之大人通常要在近處陪伴她,但很難像抱個甜蜜小人那樣讓她偎著你,感覺像是時時伴著一隻想往哪去就往哪去的幼犬,小犬且精神旺盛,不需太多睡眠,因此照顧起來份外累。
到了該講話的年紀,此位小朋友在說過短短幾個字之後,就不再吐人言,也貌似不解人言,道理無法講,規矩聽不懂,近在呎尺呼喚她,小圓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,從不回應。大人若不耐煩走到旁邊強拉她,小圓必定抗拒,不肯循人聲而反應,若不慎阻礙了她的什麼志向,其哭鬧之激烈,彷彿不知疼痛,經常無助嚎啕數十分鐘,像是荒野裡無父無母的一匹小獸。
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小圓的喜怒哀樂因何而起。很長,因為她一直到四歲,才勉強有了一些可用來溝通的語言,而且多半不成句。好長的日子裡,小圓的話語殘破疏漏,無法表達任何想望,若是沒有圖片或字卡,只能發出長短不同的叫聲,嗷嗷待解。不會指,不會問,是家裡小小一個語言不同的異鄉人。
回想起那段歲月,行走於其中的小圓,是個眉目不甚清晰的孩子,也可能是一個費力跟著大人腳步的小動物。世界漠漠的對她,她也不甚喜歡這個世界,而我,我因為女兒長時間的不說話,變成一個對她沒有太多期待的母親,她不理我,我不理她,於是我甚悲傷,覺得沒有了她,我的生活也不致有什麼不同。
悲傷的日子終究沒有太久(還好不久),因為我慢慢聽懂女兒的話了,一直在說的話,說了好久的話,在我也努力她也認真的日子裡,漸漸清晰起來。異鄉人原來並未來自異鄉,只是等待著聽懂她的人。
然而何以聽懂?若沒有那些已經能夠說話的自閉症族群,我想我未必能了解小圓。如今我偶爾想起那段艱難的日子,總會思索我是否輕看了女兒,我有沒有因為聽不到,而忽視了她的存在,錯待了她?
春假的時候,帶小孩看了一部有關座頭鯨的電影。
數百年來,人是會捕鯨的。
捕殺到碩大無朋的座頭鯨,以為征服了海洋,小小一群軍隊般的辛苦人,在死掉的鯨魚身旁合照,為了之後數個月的溫飽開心。
座頭鯨不會說話,沒有聲音,嚇人的龐大,像是深海裡的怪獸。捕鯨船捕到,在收益之外,還有除害的驕傲,於是鯨魚越來越少,幾乎絕種,而人們並不為其可惜,以為牠們是可有可無的生物。
但是現實畢竟存在著那些童話般的瞬間,深海裡,有人聽見鯨魚的歌聲。說話般的歌聲,各自不同的歌聲,在大海裡吟唱,此起彼落的交談。
聽懂歌聲的時候,人們心中湧起了對另一個族群的愛與了解,鯨魚的保育行動,由此真正開始。
這個故事與自閉族群從無聲到有聲的過程是如此相似,讓我在之後天籟般的樂聲中少見的掉下淚來。因為無聲,所以錯待,因為了解,所以珍視。電影裡的旁白差不多正是我聽懂女兒時的心情。
他是這樣說的:「那些時刻是如此難得,所以如此珍貴。」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